风雪
长陵山谷间,江梦归踏雪而过,犹如白纸滴落的朱砂,红衣带血缓缓淌了一路,突兀而惹眼。风雪利刃一般地在脸上刮,将那上面最後一丝血色也逼得褪尽。
她并未行使任何护身的功法,也不曾撑上一把伞,霜雪的碎片盖满了睫毛和发间,晃眼望去,竟似白首。
同以往每一只复生的灵龟一样,这一次被唤醒的同族也如空壳般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天真得仿若新生的婴孩,没人再记得她的过去,她的来处,她与赤水岸的那一点联系被稀释到了极致,好像随时都能弃之不顾了。
心中那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便忽然间消失不见,她变得轻如鸿毛,在风雪中茫然无措找不到一个落点,只有双脚踩实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才能让人找到一分实感。
她在这世上已经几乎没有故人了,只有小春的魂魄还在识海中闪着微弱的光,如果违背与舍应的约定将这个灵魂藏起来的话,自己会不会还能保留一点与过去的联系?
留下来,将小春留下来,有一道声音在蛊惑她。
该死之人皆死去,该遗忘之人皆遗忘,她磋磨了几千年,一个人将小春的遗体拼凑好,一个人消化了肃昌城的十万怨念,一个人从天南到地北只为了复生所有的同族,所经所历,无人知晓。
那麽,她存一点点私心来向这荒谬的世道要一份报偿也可以吧。
但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她心底想要留下的是什麽呢?
不如叫风再大一些,雪再久一些,或者干脆将她包裹进天地一色的灰白壳子里,从此不必去在意人间几度春秋。
识海中的魂魄更炽热了,雀跃跳动着,好像在努力温暖所寄居的这颗心似的。
但现在她有些晕头转向了,雪谷尽头的方向好像有一个人影在飞奔而来,那人影愈近,愈发叫人熟悉,但那不是应该存在在此处的脸,那张脸应该被她扔在在记忆里避而不谈的角落才对。
秦川的模样与最初分别时并无不同,气质好像更孤高了些,眉眼间的那点傲气却在两人视线相接下一刻便垂了下来,只是专注地烙在她身上。
江梦归晕晕乎乎地试图思考:这天底下还有人能和她一样解开雪山脚下的迷阵走後门钻进来麽?
大概没有,那这人是怎麽出现的?神山秘境的幻觉还是心魔?
思绪中断的间隙里,身体由直觉支配,先伸出手触碰了来人的脸,抚过的肌肤是真实无疑的触感,指尖过处,留下一抹胭脂色的划痕。
秦川终于强行突破山脚结界闯进来时,心突然停了一拍。
江梦归像一支被风雪浇灭了的烛,身後拖着蜿蜒的红泪,迷离而飘忽地望着他,那样的姿态便是叫人当成隐居圣山的神女也不为过。
前辈伸手抚上唇角瞬间,他这一路预备好的埋怨与委屈忽然就消散了,五百年的时光被骤然压缩在一个动作里,让人不敢再奢望再多的东西。
可惜江梦归马上打破了这份重逢的旖旎气氛,不解风情地嘟囔道:
“不愧是圣山幻境的妖怪,变得跟真人儿似的。”
秦川:“。。。。。。”
他叹了口气,捉住只马上要收回去的手,用治愈的术法为对方止住血。
“妖怪也会为你治伤麽?”
江梦归歪头想了想,慢慢道:“原来是个善良的小妖怪。”
秦川:“。。。。。。”
刚散出去的怨念一瞬间聚上了心头,挑拨开最阴私的角落,将努力收了几百年的五感七情倾泻一地,乱了章法。
于是手用力将对方的腕子向後一带,另一只手掌按上她的後脑。
他放弃了持节守礼,将矜持的薄纱扯下,只袒露出自己最真切原始的愿望。
厮磨过後,他颤颤地呼出气,擡起眼恨恨地问:
“那。。。。。。妖怪也会吻你麽?”
江梦归断线的思维终于连了回来,这位原来是货真价实的本尊。
并且这位本尊刚才还做了件悖逆无理之事,她後知後觉的炸开来,下意识就想後退一步,对方却像早有预料般将她框住。
秦川一向谨慎自持,现在却气得要死,天知道当他晚一步回到春娘山看见早已空无一物的山神庙时的心情,若不是那只小老鼠及时跳出来指明方向,他怕是要将本就两半的春娘山分成四半了。
“让我们好好地,心平气和地停下来谈一谈,可以麽,前辈?”
谈什麽?江梦归张了张嘴,心想不用说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她本该拒绝的,脑中忽然又闪过七妹的那席话以及自己给出的借口。
因为恐惧欺骗,因为害怕失落,她理直气壮地将自己圈回龟壳里从不肯回头看一眼,可现在就像老天乐得和她作对一样,直接将人扔到自己面前,甚至无礼地撬开门将她拉扯出来美名曰“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她看对方的模样并不十分心平气和,反倒有些秋後算账的意味,虽然嘴里叫着前辈,眼神却并不乖巧了。
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