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杜甫激愤难耐,从席间站起来:“良元兄,你为民谠言,仗义直谏,何罪之有?我去上书,跟圣人说去!”
&esp;&esp;韩承一把将他拽回去:“老杜啊,别激动,你只是个兵曹录事参军,不是拾遗啊,哪来的权限……”杜甫反复起坐数次,显然内心澎湃至极。韩承劝住了这边,又看向李善德:
&esp;&esp;“可我还是不明白。良元兄你这么多年,汲汲于京城置业,眼看多年夙愿得偿,怎么却自毁前途呢?”
&esp;&esp;李善德拿起酒杯,玩味地朝着廊外檐角望去,那里挂着一角湛蓝色的天空,颜色与岭南无异。
&esp;&esp;“我原本以为,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从此仕途无量,应该会很开心。可我跑完这一路下来,却发现越接近成功,我的朋友就越少,内心就越愧疚。我本想和从前一样,苟且隐忍一下,也许很快就习惯了。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残碑旁,看着那荔枝送进春明门时,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高兴,只有满心的厌恶。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
&esp;&esp;“我给你们讲过那个林邑奴的故事吧?他一世被当做牲畜,拼死一搏,赚得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其实很羡慕他。我在京城憋屈了二十多年,如老犬疲骡,汲汲营营。我今年五十三岁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时候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子美,你那一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错,但我现在还是喜欢最后一首多些。”
&esp;&esp;他拍着案几,谩声吟道:“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最后两句,重复了数次,拍得酒壶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esp;&esp;对面两人一阵沉默。杜甫忽然开口道:“这次若是良元兄事发,有司会判什么结果?”韩承沉思片刻,艰涩开口:“这个很难讲,要看右相的愤恨到什么地步了。他有心放过,罚俸便够了,若一心要找回面子,五刑避四也不奇怪。”
&esp;&esp;唐律计有五刑:笞、仗、徒、流、死。韩承说五刑避四,其意不言而喻。
&esp;&esp;李善德大笑,神意舒展:“今日不说这个,来喝酒,来喝酒。对了,我还有一件小事要拜托。”说完他从腰间拿出一个绣囊,掷到桌上,听声响里面似有不少珠子。
&esp;&esp;“这是海外产的贝珠额链,你们两位拿着,空闲时帮我买些长安的好酒,尤其是兰桂芳,多买几坛,看是否有机会运去岭南。”
&esp;&esp;两人如何听不出这是托孤,正待闷闷举杯,忽然酒肆外进来一人。李善德定睛一看,竟是当初替冯元一传话的那个小宦官。
&esp;&esp;小宦官走到李善德案前,仍是面无表情:“今日未正,金明门。”然后转身离开。
&esp;&esp;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金明门乃是兴庆宫西南的宫门,墙垣之上即是花萼相辉楼,这是要做什么?
&esp;&esp;李善德虽一头雾水,却不敢不信。上一次这“冯元一”让他去招福寺,结果赚得了杨国忠的信任,荔枝转运这才得以落地,这一次不知又安排了什么目的。
&esp;&esp;杜甫担心道:“会不会是右相的圈套?”韩承却说:“右相想弄死良元兄,只怕比碾死蚂蚁还容易,用得着这么陷害么?”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拍案几,对李善德道:“我们陪你去!”
&esp;&esp;算算时辰,如今差不多未初快过了。三人结了酒钱,匆匆朝金明门赶去。上一次是招福寺招待卫国公观霞龙,被李善德撞见,这次金明门附近应该也有什么活动,与他密切相关。
&esp;&esp;韩承与杜甫左右各一打听,发现这里今日居然有观民之仪。
&esp;&esp;所谓“观民”,是说圣人每月都会登上勤政务本楼与花萼相辉楼,向下俯观,取个体悯良庶、与民同乐之意。而聚在楼下的百姓,虽然要一直要保持叩拜,但趁身子抬起的瞬间,也能偷偷瞻仰一下龙颜。
&esp;&esp;今日轮到圣人登花萼相辉楼,百姓们都在金明门前聚齐,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千人之数。可三人仍是不解,“冯元一”的意思难道是直接叩阙面圣?怎么可能?观民之时,禁卫戒备最为森严,根本连墙垣都无法靠近。何况圣人高居楼顶,你在下面喊什么,也难及圣听。
&esp;&esp;未正时分很快就到了,禁卫开始出面维持秩序。他们三个人都是有官身的,自然不会同百姓挤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最前面一排,跟其他小官员聚在一块。放眼望去,一片青绿袍衫。
&esp;&esp;六品以上的官员,有的是机会近睹龙颜,不必跑这里来。只有七品以下的,才会借这个机会博一博存在感,说不定圣人独具慧眼,就把自己挑中了呢。
&esp;&esp;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花萼相辉楼上开始有人影出现。禁军的呼喝连成一片,在场百姓纷纷跪伏,以额贴地。禁军对官员们的要求稍微松一些,这里不是朝会,只须立行大礼即可。
&esp;&esp;李善德行罢了礼,仰起头来,看到花萼相辉楼的最高一层,有一男一女凭栏而立。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和周围侍者的态度来看,应该就是圣人和贵妃。
&esp;&esp;他的心脏跳得比刚才快了一些。这是李善德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对全天下最著名的伉俪。
&esp;&esp;圣人与贵妃恩爱得很,两人并肩俯瞰,不时朝下面指指点点,意趣颇足。这时有第三个人影靠近,身材有些肥胖,手里还拿持一柄拂尘,肯定是个宦官。这宦官到了两人面前,朝下面一指,李善德突然发现,他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而贵妃的视线,也随之看过来。
&esp;&esp;他连忙垂下头,不敢以目光相接。
&esp;&esp;楼上三人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过不多时,忽然有使者从楼上奔至城头,用嘹亮的嗓门喊道:“赏嘉庆坊绿李一篮!”
&esp;&esp;百姓们和官员们的队伍一时有些散乱。嘉庆坊远在洛阳,那里出产的绿李极为鲜嫩。虽不及荔枝出名,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圣人居然在观民时发下赏赐,不知是哪个幸运儿能拿到。
&esp;&esp;使者将篮子从城头垂吊下来,由禁军小校径直送到李善德面前。周围的官员无不面露羡慕与嫉妒,还有人在打听这人到底是谁,竟蒙圣人御赐水果。
&esp;&esp;一直到观民之礼结束,众人散去之后,再没发生过其他怪事。李善德站在街头提着果篮,有点哭笑不得,那冯元一就为了给他发点水果?可他看向韩十四,却发现对方双目放光,连连拍着自己肩膀。
&esp;&esp;“怎么回事?”
&esp;&esp;“良元兄,这次你可以放心了!”
&esp;&esp;“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杜甫比李善德还急切。
&esp;&esp;“嘿嘿,我竟忘了是他。”韩承不肯当众打破这盘中哑谜,扯着两人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棚下。他丢出三枚铜钱,唤老妪用井水把李子洗净,拿起来咔嚓一咬,绵软酸甜,极解暑气。
&esp;&esp;其他两个人哪有心思吃李子,都望着他。韩承笑道:“我来问你,这个冯元一之前让良元兄去招福寺,目的是什么?”
&esp;&esp;“阻止鱼朝恩抢功,保下荔枝转运的差遣。”
&esp;&esp;“良元兄与他素昧平生,他却出手指点,为的是什么?或者说,他能从中得到什么?”
&esp;&esp;两人陷入沉思,李善德迟疑道:“让鱼朝恩吃瘪?”韩承一拍茶案:“不错!鱼朝恩近年来蹿升很快,颇得青睐,你看这次贵妃诞辰,正是由他出任宫市副使,难免会有人看着不顺眼。”
&esp;&esp;“可宫里那么多……”
&esp;&esp;“你们别忘了。这人只用一个名字,就让杨国忠迫使自己副使吐出功劳,面子极大。这样的人,在宫里能有几个?”
&esp;&esp;李善德回想起今日在花萼相辉楼上看到的第三人,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竟是他?杜甫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可仍是不解:“他就为了拦一下鱼朝恩?”
&esp;&esp;“荔枝转运这个功劳,右相自己,都要忍不住拿过去,遑论别人……”韩承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细思片刻,神情一变。
&esp;&esp;“不对!荔枝这事,也许最早就是从他那里来!”
&esp;&esp;李善德与杜甫对视一眼,都很迷惑。韩承懊恼地猛拍自己脑袋,说:“真是的,我怎么连这么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来,良元兄便不必吃这么多苦了!”
&esp;&esp;“到底怎么了?”
&esp;&esp;“他本来可不姓高,而是姓冯,籍贯是岭南潘州,入宫后才改的名字。”
&esp;&esp;这一下子,惊醒了其他两人。那个人名气太大,很少有人知道这段过往,只有韩承这种人才会感兴趣。原来,他竟也是岭南人。
&esp;&esp;难怪圣人特别言明一定要岭南出产的荔枝,源头竟在这里。大概是他向贵妃夸口家乡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后面这一堆麻烦。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