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你是没见到,贵妃娘娘看到荔枝送到时,脸上笑得有多开心。全国送来的寿辰贺礼,都被这小小的一枚荔枝给比下去了。”
&esp;&esp;李善德依旧没言语。
&esp;&esp;“要说那荔枝的味道,我吃了一枚,就那么回事儿吧,不算太新鲜。不过圣人看中的是心意,贵妃娘娘高兴,他也就心满意足了。”杨国忠放下月杆,用汗巾子擦擦额头,“以后这鲜荔枝怕是要办为每年的常例了,你得多用心。”
&esp;&esp;这一次,李善德没有躬身应诺,而是沙哑着嗓子道:“下官可否斗胆问一件事?”
&esp;&esp;杨国忠笑了笑:“放心好了,荔枝使还是你的。不过你本官品级确实太低,回头我让吏部把你挂到驾部去,先在六品过渡一下,借绯、赐鱼袋不会少了你的。”
&esp;&esp;李善德道:“下官问的,不是这个。”
&esp;&esp;杨国忠一怔,难道这家伙是要讨赏么?他忽然想起,招福寺的住持有意无意提过,说免去了李善德的香积贷。杨国忠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真是改不了的穷酸命。他正要开口,李善德已说道:
&esp;&esp;“荔枝转运,靡费非小。虽说右相曾言钱粮不必下官劳心,可始终有些惶恐。可否解惑一二?”
&esp;&esp;对这个要求,杨国忠倒是很能理解。他也是财货出身,知道整天与数字打交道的人,如果搞不清哪怕一文钱的账目走向,浑身都难受。何况……这也算是他的一个得意妙手,不说给懂行的人显摆一下,未免有锦衣夜行之憾。
&esp;&esp;“反正日后也要你来管,不妨现在说说好了。”杨国忠背起手来,缓缓踱步,“荔枝转运的费用,其实是颇有为难的。从太府寺的藏署出并不合适,国用虽丰,自有法度,总要量入为出;而从内帑大盈库里拿,等于是从圣人的锦袋里掏钱,也不是不行,但咱们做臣子的,非但不为陛下分忧,反而去讨债,不是为臣之道。”
&esp;&esp;李善德的姿势一动不动,听得十分专注。
&esp;&esp;“所以在你奔忙转运之时,中书门下也发下一道牒文:要求沿途的都亭驿馆,所领长行宽延半年;附地的诸等农户,按丁口加派白直庸,准以荔枝钱折免。”
&esp;&esp;换了旁人,只怕要一头雾水,李善德却听得明明白白。
&esp;&esp;各地驿站的日常维持经费,都是驿户自己先行垫付。每三个月计账一次,户部按账予以报销,谓之“请长行”。长行宽延半年,意味着驿户要多垫付整整六个月的驿站开销,朝廷才会返还钱粮。这样操作下来,政事堂的账上便平白多了一大笔延付的账。
&esp;&esp;至于驿站附近的农户,他们在负担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额外的白直徭役,没人愿意。没关系,那么只消缴纳两贯荔枝钱,便可免除这个劳役。
&esp;&esp;“如此一来,国库、内帑两便,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岂不是比你那个找商人报效的法子更好?”
&esp;&esp;杨国忠话音刚落,李善德已脱口而出:“下官适才磨算一下。荔枝转运路程四千六百里,所涉水陆驿站总计一百五十三处,每驿月均用度该四十贯,半年计有三万六千七百二十贯;每站附户按四十计,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户,丁口约万人,荔枝钱总有两万贯上下。合计五万六千七百二十贯。”
&esp;&esp;“好快的算计。”杨国忠眼睛一亮。
&esp;&esp;李善德又道:“本次荔枝转运,总计花费三万一千零二十贯,尚有两万五千七百贯结余。”杨国忠脸色猛地一沉:“怎么?你是说本相贪黩?”
&esp;&esp;“不敢,只想知道去向。”
&esp;&esp;“哼,自然是入了大盈库,为圣人报忠。”
&esp;&esp;李善德钦佩道:“下官浅陋驽钝,只想要怎么找圣人要钱;您事情做完,居然还帮圣人赚了钱,还是右相有手段。”
&esp;&esp;这恭维话,杨国忠听着总有点不自在。这老吏太不会讲话,难怪在九品蹉跎了二十多年。他捋了捋胡髯,决定在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中止这次会面。
&esp;&esp;不料李善德从怀里拿出一卷泛黄的纸卷,恭敬地搁在膝前的毯子上,肩膀一松,似乎刚刚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杨国忠嘴角一抽,不会吧?你一个明算及第的老吏,难道也想学人家投献诗作?
&esp;&esp;李善德把纸卷徐徐展开,里面不是诗句,涂满了数字与书法拙劣的字迹。
&esp;&esp;“启禀右相,这是昌江县黄草驿的账册。他们在荔枝转运期间发生逃驿,下官只收得账册回来。”
&esp;&esp;“这种小事交给兵部处理,该惩戒惩戒,该追比追比,你拿给本相做什么?”
&esp;&esp;“右相难道不好奇,他们为何逃驿?为何附近村落也空无一人?”
&esp;&esp;李善德见杨国忠保持着沉默,翻开一页,自顾说起来:“这账册上记得颇为清楚。黄草驿每月用度三十六贯四百钱,由附户二十七户分摊,每户摊得一贯三百四十八文。长行宽限半年,等若每户平白多缴八贯,再加上折免荔枝钱,每户又是一贯五百钱。”
&esp;&esp;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这些农户俱是三等贫户,每年常例租庸调已苦不堪言。下官去找到的那个村落,家无余米,人无蔽衫,连扇像样的屋门板都没有。如今平白每户多了九贯五百钱的负累。让驿长如何不逃?让村落如何不散?”
&esp;&esp;杨国忠愕然地瞪着他,没料到这小官居然会这么说……不,是居然敢这么说。
&esp;&esp;“原本我在预算里,特意做进了贴直钱,给驿户予以补贴。没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从中赚得钱来。内帑固然丰盈,这驿户的生死,您就不顾了么?”
&esp;&esp;“哼,只是个例罢了,又不是个个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esp;&esp;“右相可知道。为了将这两坛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从化要砍毁多少成树?三十亩果园,两年全毁。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便要受斧斤之斫。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河桨撸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esp;&esp;杨国忠的表情越发不自然了,他强压着怒气喝道:“好了,你不要说了!”
&esp;&esp;“不,下官必须得说明白,不然右相还沉浸其中,不知其理!”李善德弓着身子,压抑了二十多年的能量,从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来,令得堂堂卫国公一时都不能动弹。
&esp;&esp;“右相适才说,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下官以为大谬!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草驿馆、从化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
&esp;&esp;“你!你疯了!”杨国忠挥起月杆,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头上,登时打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esp;&esp;李善德不避不让,目光炯炯:“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
&esp;&esp;月杆再次挥动,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他仰面倒了下去,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esp;&esp;“滚!滚出去!”
&esp;&esp;杨国忠手持月杆,青筋绽起,眼角赤红,感觉连呼吸都是烫的。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这老头子简直是魔怔了。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这股怒意不甚精纯,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是恼羞,也许是畏惧,也许还有一点点惊慌。
&esp;&esp;李善德勉强从茵毯上爬起来,先施一礼,把银牌拿出放在面前,然后拄起拐杖,一瘸一拐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内堂,离开这间“栋宇之盛,两都莫二”的偌大杨府,离开宣阳坊,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蹒跚而去……
&esp;&esp;两日之后,韩承与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出去西市喝酒,还是那一家酒肆,还是那一个胡姬,只是酒味浓烈了许多。因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个能人,有两副神行甲马,能把新鲜荔枝从几千里之外一夜运到京城。贵妃闻之,笑得明艳无俦。
&esp;&esp;他们本以为李善德是为庆贺升官,谁知他把自己与杨国忠的对话讲了一遍。听完之后,两个人俱是大惊失色。
&esp;&esp;韩十四颤声道:“我说怎么这两天弹劾你的文书变多了。本以为树大招风,引来嫉妒而已,没想到却是你开罪了右相……”
&esp;&esp;杜甫不解道:“良元兄立下大功,能有什么罪过被弹劾?”
&esp;&esp;“岭南朝集使弹劾你私授符牒,勾结奸商;兰台那边弹劾你贪黩坐赃,暴虐奴仆;户部也收到地方投诉,说你强开冰库,巧取豪夺——就连我们比部,都受命要去勾检你从上林署预支三十贯驿使钱的事。”
&esp;&esp;韩承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过来。杜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心思单纯,可没想到那些人会巧立出这么多罪名来。
&esp;&esp;李善德反倒极为平静:“我这几日好好陪了陪家人,物什也都收拾好了,自辩表也写好了,只待他们上门拿人了。这次叫两位来喝酒,一来是感谢平日照顾提点之恩,二来是代我照顾下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