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时,沈霁在防潮垫上辗转反侧,第三次点亮手机屏幕时,南港的时差在眼底计算成具象的焦虑,应该是回南港后很忙吧,他想,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心慌,拇指悬在拨号键迟迟没有按下去,最后又放回旁边医药箱上。
接连两日,他教孩子们用听诊器寻找心音时总是恍惚。
夜晚,查尔斯和叶韶钦以及其他人醉倒在篝火旁,查尔斯抓住沈霁的手腕,呼出朗姆酒的气息:“我们是在用现代医学的铲子挖掘直布罗陀海峡”
沈霁望着跳动的火焰,有些失神,忽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夜空,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却在看见陌生号码时骤然塌陷了肩膀,希望与失望的极速交替,但他还是接通电话。
“沈霁?”电话那端传来江思旭急促的声音,背景混着医疗仪器的滴答声:“阿景被林希刺伤了,抢救了两天,现在总算是脱离危险。”
“什么!?”
篝火在沈霁的瞳孔里猛地炸成碎片,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左手,两天前这手曾无端抽搐着打翻酒精,此刻终于明白,原来当两颗心脏曾以毫米之距共振过,连疼痛都会跨越大陆迁徙。
“我不是要你回来”江思旭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只是他现在昏迷高烧,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裴泽景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沈霁站在一片浓雾里,背对着他越走越远,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手渐渐消散的雾气,沈霁甚至没有回头,背影决绝,最终彻底被浓白吞噬。
“沈霁!”
他猛地惊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提醒着他身在何处,心脏还在失控地狂跳,那份被遗弃的恐慌感牢牢攫住了他,指尖都在发冷。
视线尚未完全聚焦,模糊地看到病床前坐着一个人影,逆着光,轮廓有些朦胧,但和沈霁很像。
是梦的延续吗?还是因为太渴望见到那个人,错看成了沈霁的影子?
裴泽景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那身影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熟悉得让他心口发疼,他不敢确认,试探地开口:“江思旭?”
坐在床边的沈霁见他终于醒来,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下来,呼出一口气,然而,听到裴泽景脱口而出的名字,便问:“你要找江思旭?他就在外面,我去叫他。”
说着,他很认真地转身出去。
这一下,裴泽景更觉得自己是真认错人,可能是护工,巨大的失落和梦魇带来的烦躁使他偏过头,盯着墙壁:“嗯。”
沈霁拉开门走出去,病房门被再次推开,江思旭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阿景!你可算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他凑到床边,仔细打量着裴泽景的脸色:“行啊你,醒来第一个就要看我啊?也太够兄弟了吧,我”
裴泽景没理会他,视线越过喋喋不休的江思旭,直直地落在他身后那个去而复返、站在门边的人身上。
怎么又是像沈霁的人?
裴泽景的眉头皱起,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盯着那个人,却问江思旭:“那人是谁?”
病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江思旭脸上的笑容僵住,看了一眼门口的人,又看着裴泽景:“你没伤到脑子吧?不会真给我来什么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间歇性失忆了?”
站在门口的沈霁也怔住,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
“没有。”裴泽景被问得更加烦躁,收回视线:“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沈霁,我是问你”他朝门口昂了一下下巴:“那个人怎么那么像他?他是谁?”
江思旭眼睛瞪得溜圆,扭头看向门口,又转回来盯着裴泽景,伸手指着沈霁:“他就是沈霁啊!这除了沈霁还能是谁?!”
这下,裴泽景愣住了,一股说不出的热流顺着脊椎爬升,让他指尖发麻。
他极其缓慢地将目光重新投向门口那个身影,这一次,他看得无比专注,逆光散去,病房里明亮的灯光清晰地勾勒出那人的眉眼,鼻梁,唇瓣,每一处线条,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沈霁站在原地,静静承受着裴泽景专注的视线,他看着裴泽景脸上从烦躁、困惑到震惊、茫然,最后定格在激动上,沈霁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带着一丝心疼,还有许多未尽的言语。
他走到病床前:“你先好好休息。”
可裴泽景的手猛地攥住沈霁的手臂,指节收紧:“真的是你”他贪婪地描摹着近在咫尺的眉眼,连眨眼都舍不得:“飞了十几个小时?累不累?”
沈霁任他抓着,另一只手将那只青筋凸起的手塞回被子:“你怎么能让林希伤成这样?”
裴泽景瞥向江思旭,好友立刻举起双手退向门口:“我去看看医嘱。”
病房门合拢的轻响后,裴泽景垂下眼睫:“当时疏忽了。”
“江思旭都说了。”沈霁的声音很轻,却让裴泽景骤然绷紧脊背:“他说你明明能躲开,说林希哭着求你饶过他。”
裴泽景喉结滚动,沉默片刻,才说:“你别有负担,我知道那个角度不会致命,我只是”
“你是医生吗?你就知道!”沈霁打断他,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你自己也说过补偿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要选这一种?!”
“我”裴泽景侧过头望着窗外的树影:“我总梦见那晚。”他指尖无意识揪着床单:“梦见你站在雪地里等着我。”他转过头,抓住沈霁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每次想到那晚心都很痛,不如真刀真枪痛一次,反正也差不多。”
“你”沈霁的手在他的伤疤上微微颤抖,他俯身:“你不是说要好好爱我才能弥补吗?”
“爱你不是弥补。”裴泽景抬头,撞进那双侵着水光的眼眸时有些慌忙,一时没反应过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等平复呼吸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接受我的爱唔”
回答他的是沈霁落下来的吻,混着泪水的咸涩,轻柔如羽毛。
裴泽景的睫毛扫过沈霁脸颊时,沈霁听见窗外树叶相撞的沙沙声,那声音恍惚间与记忆深处的某个夜晚重叠,那晚他刚解决孙岩武,惊险时刻,是裴泽景安排卡车帮他脱险,后来,他们在旷野中尝试第一个吻,四周是起伏的麦浪,风中尽是摇曳的声响,此时,窗外的叶浪好像携着那夜的麦香,又一次漫过心跳。
当沈霁微微退开,裴泽景立刻追过去轻啄他湿润的唇角,两道疤痕,一个在身前一个在身后,隔着衣物相贴,好似错位已久终于严丝合缝。
“南港的雪化了。”沈霁抵着他额头轻声说:“可以等下一场雪了。”
裴泽景将人紧紧搂住,在彼此失序的气息里问:“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了?”
病房里却陷入沉默,那个吻的余温还留在唇上,裴泽景甚至能尝到沈霁泪水的咸涩,可他却听对方说:“等你恢复好后,我还要回菲洲。”
一瞬间,环在沈霁后背的手还是骤然僵住。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
沈霁看着裴泽景胸口缠绕的绷带,纱布上还渗着淡淡的血渍,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那里的人已经逐渐开始接受心脏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