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境界(七)
舍应猛地从床上坐起时,还没有意识到有什麽违和,直到春喜顶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推门而入。
“咦?五郎你醒了,身上可还疼吗?”
疼,钻心刺骨的疼,尤其是那双手摸上脸颊的时候。
他再也控制不住,跳起来将人死死抱住,那具躯体瘦弱又温暖,存着他最珍贵的少年心性。
怀中人先是吓了一跳,但并没有推拒,反而轻轻地伸手也抱住五郎的腰上下摩挲着,像在安抚一只惊慌的小兽。
“好了,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怎麽回事,这是怎麽回事?他明明前一刻还在用尽力量试图斩开天樽山的封印,下一刻就到了这里,自己的手一看就是少年时的样子,粗糙,向外翻着皮肉,指缝里夹着干瘪的泥土,但唯独没有习武者应有的那几处老茧,舍应开始搞不明白了,直到春喜又拍了拍他。
“五郎,你松些,我有些喘不上气了。”
舍应这才放开臂膀,将春喜捧在眼前仔细端详,不论怎麽都看不够。
“太好了,”他整个人松下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们都活着,多亏了那位仙长救下了我们,对了,你的行囊我趁着这两天已经收拾好了,也不急这两天,等你好全了再上路,也是一样的。”
“走?去哪里?”舍应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已经拜了人家做师父,要去学仙法以後惩奸除恶麽?怎麽睡一觉起来都忘了。”春喜面露担忧,“诶呀!不会是伤到脑袋了吧,这还修得仙吗。。。。。。”
对了,师父最开始救下应五郎时,他就是当场拜了师父,虽然不知为何现在有些不一样,师父同时救下了他们两个人,但舍应拜师的事实依旧没有变。
但他还清楚记得自己从此一去人间两百年,再回来时早已物是人非,就算小春现在好好活着,自己也再与她无缘了,他不能去。
舍应赶忙从床上跳下来。
“我不走,我不去修仙了。”
“你这说的什麽话,这种事怎能儿戏?”
春喜哭笑不得,感觉五郎大概是真被什麽刺激到了,从进门开始就怪怪的,更怪的是五郎居然黏腻腻的用一种几近撒娇的语气道:
“我大概确实伤到头了,不记得有这回事,反正我现在不想去了。小春,我们死里逃生,更该珍惜往後的日子,人这一生不过几十年,我只想与你执手偕老,修仙什麽的修到最後也是孑然一身,想想也没什麽意思。”
春喜这下眼睛睁得更大了了。
“你。。。。。怎麽突然会用成语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春喜并舍应非日复一日在天樽山湖水中看到的那段注定走向悲剧的记忆,并非一段毫无生机的影像。她是活生生的,有温度的,嬉笑怒骂动行坐止都令舍应无法预料的,那样迷人那样惊心动魄,舍应已经将自己正在做什麽将要做什麽统统甩在了脑後,脑海里只剩春喜浓眉杏眼的圆脸。
师父依旧的好脾气,并未对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有任何指摘,他虽感到遗憾,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只告诉两人山上馀孽没有尽灭,恐几十年後复苏,嘱咐他们尽快另寻出路,不要久留在此。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阳光明媚的清晨,应五郎和何春喜收拾好了所有能带上的家当,又从村长院里“借”来一只驴子套了车,往山外寻新的生计去了。
他们先後辗转数个城镇,最终来到春喜母亲的故乡,在好心的远房亲戚的帮助下安了家,应五郎靠着一身拳脚功夫在城中镖局做得顺利,春喜也在街坊四邻的请求下开了间小小的私塾,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五郎额发半白,也像当初继承镖局一样将它交给了下一任靠得住的小夥子,春喜的第一批学生也有人踏上仕途前来报喜,四十年似乎也是一眨眼的事。
刚一入秋的夜还没有那样凉,春喜惊醒时,汗水已经将被褥打湿。
五郎听见动静起来点了灯,“做梦了?”
春喜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视线重新聚集在跳动的灯芯上,呆呆地点头,任由五郎拧了帕子来给她擦净了脸,又问她要不要换身衣服再睡时,她颤巍巍地擡头。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尊石像,就在那座山神庙里,好黑,好冷,好饿,有很多人来拜祭我,我。。。。。。看到那些人,只觉得像食物,我将他们都吃了,就觉得自己又暖合起来了。
然後你出现在我面前,拿着剑,像个剑客,替我收拾起那些残渣。你鼓励我,夸我做得好,我说不想做这些事,求你将我解脱,你却不听我的哀求,你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我一个人在石像里哭,哭着哭着,就醒了。”
灯火照着两人的眸子,将现实与昏梦搅弄在一起,休管神明还是魑魅。
五郎淡淡道:“那都是梦,是假的,别去想它就好了。”
“可是。。。。。。。”
“休息吧,你可能太累了。”
在那一梦後,春喜病了,躺了一冬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也许开春就好了,”春喜靠在榻上安慰道,“春天,万物生发了,喜讯会像漫山遍野的花一样被春风带过来。”
到了春天,临街确实传来一桩大喜事:杀猪宰羊为生的一户人家,竟出了个有仙骨的孩子,被慧眼的仙长直接收了徒弟。
杀猪户一家欢喜得紧,雇了锣鼓和戏班欢天喜地地庆祝了三天,直到深夜也搅得人睡不着觉,五郎有些气恼,几次三番想去叫人家撤走,春喜边咳边拽了他的袖子道:“人家该高兴的,又不是别人害我病了,你找人家算怎麽事呢?我倒是听着热闹,心里欢喜。”
五郎不屑:“我当初也是入了仙人眼的,只不过没去罢了。”
“你悔了?”
“谁说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过得就是神仙日子,要是没有你,我住到九天宫殿里去也只有寂寞。”五郎翻身上床,小心翼翼地将春喜往里挪了挪,“睡吧,明天我再去请个郎中来给你看看,这次请城东头新开的那家,兴许比上次的好。”
然而一副副新药灌下去,春喜依旧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这样不是办法,五郎将人看睡了,又悄悄出门打听有没有别的办法。
邻居阿婆仰头笑:“那你去整个仙药吃,仙人的药肯定好使。”
五郎心想您老莫非在消遣我,这穷乡僻壤的我上哪找仙人去?
阿婆手指了指方向:“就开春时候出了神童的那家,人家白带走一个孩子,肯定会留点灵丹妙药啥的的,对吧,我瞅戏里都这麽演。”
五郎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去求了,准确的说,买了。他和春喜一辈子勤勉简朴积蓄不少,却也只够一半,另一半又去赁的,抵押了城外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