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还有他娇养了二十年的心爱的女人。
李彻觉得,至死之际,他应该还是爱她的。
家中发妻在操劳中渐渐老去,芳华不再,而他的漫儿,快奔四十的年纪,享受了半辈子的富贵荣华,从未受过丝毫磋磨,让她依旧保留着少女时的娇媚可人,对方也二十年如一日的温柔小意,总能令他满意。
李彻觉得,那一年是他李家最风光的一年。
他当上了首辅,他的儿子中了状元,糟糠妻猝然病重,临死前,陛下还给他的妻子赵氏封了一品诰命。
赵清仪终于熬到头了,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李彻则要娶赵漫仪做平妻,在他小登科当夜,他给了赵清仪一封休书。
不出意料,他连着下了十几年的毒药弄垮了赵清仪的身子,在得知真相后她气血攻心,最后吊着的一口气也散了。
李夫人的位置,她占了二十年,是时候还给漫儿。
当晚,李彻赏了赵清仪一卷草席,还赐了檀月俏月一人一杯鸩酒,从此以后,这座宅子只有他李彻一个主子,他和骏哥儿,还有漫儿,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李彻原以为余生将是一片光明,可就在他迎娶赵漫仪过门的翌日,陛下一道旨意召他入宫,平静地祝贺他新婚之喜。
随着祝贺而来的,还有一摞又一摞的弹劾奏疏。
李彻跪在殿中,听着昔日巴结讨好他的御史,反过来在折子上将他痛批成猪狗不如的禽兽。
许许多多他自以为处理干净的陈年往事全被翻出来,李彻承认,他为官二十载,确有犯错的时候,可他绝对没做过对不起朝廷的不忠之事,他没有通敌叛国。
可仅仅是一封猜疑的折子,就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甚至都没过问半句,当场给他定罪,将他打入诏狱。
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出意外,他的母亲,他的妹妹妹婿一家,甚至还有他的新婚妻子赵漫仪,他的嫡子李骏,顷刻间通通入狱。
李彻只在诏狱中匆匆见过家人一面,过后他就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水牢里。
并没有人来审他。
李彻想,如果有官员前来审问,他还能设法辩解逃出生天,可是没有。
他被关在水牢里,半截身子泡在潮湿的血水中足足三日,也饿了三日,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紧闭幽暗的牢门终于开了。
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走了进来。
李彻颤巍巍地抬起头,目之所及,只有一截滚边玄色锦袍,袍角依稀绣着……五爪金龙。
困在水牢中的李彻猛然惊醒,旋即狂喜,他一个劲儿地喊冤,求陛下详查,他真的没有通敌叛国。
最多……最多就是卖官鬻爵,手里有过几条人命罢了。
可身居高位者,哪个手里没有犯过人命?
也不见得陛下事事追究,不然这大梁的官员世家怕是早就杀光了,没有他们,谁来替这个王朝卖命?
李彻笃定,即便过去犯的命案翻出来了,陛下也会看在他是当朝首辅的份上,小惩大诫,不会真的要他命。
锦衣卫解开了束缚他手脚的绳索,他被锦衣卫拖到帝王跟前。
李彻激动万分,恭敬行完大礼,等着陛下开口询问,只要陛下问了,他就把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然而等到的,只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赵氏是如何死的?”
李彻不解,陛下为何要关心他的亡妻,却还是恭敬回话,“贱内沉疴在身,是病逝的。”
他回答得毫不心虚,半晌,头顶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又轻又快,让人琢磨不出那笑的深意。
“李彻啊李彻,你可知满朝文武,朕为何独独重用你?”
李彻心想,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他的能力,面上却是谦虚的,“罪臣……罪臣不知。”
“因为你有个好妻子。”二十年过去,帝王的嗓音不复年轻时的清朗,透着历经千帆的沉稳与难以捉摸。
李彻只能说是,他承认,他的确娶了个好妻子,没有赵清仪倾尽全力的扶持,他想坐到如今的位置,怕是还得多几年。
帝王又问,“那你可知,今日你又因何入这诏狱水牢?”
李彻沉吟片刻,借机认罪,是他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做了些小小的错事,他以后会改的。
帝王又给他一次机会,问他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李彻绞尽脑汁想遍了,摇头,“没、没有了……”
话音未落,帝王骤然将他提起,按在布满各式各样刑具的桌子上,同时抽出离他手边最近的刮骨刀,用力洞穿他一只耳朵,鲜血顷刻喷溅而出。
“啊!”
李彻的嚎叫尖锐刺耳,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哆嗦,冷汗瞬间浸透他的囚服。
帝王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声音不复方才的平和,阴森可怖,“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
“我说!我说!”
李彻害怕极了,因为一只耳朵被钉在桌子上,他的头颅只能以一个扭曲的弧度贴在桌子上,他终于吐露真相,说出发妻的死。
但只说了一半,他想娶心爱的女人做平妻,赵清仪不肯,病弱的她一时气怒攻心,这才殁了。
李彻不敢把给发妻下药的事说出口,反正都过去多年了,查也查不出,死无对证了。
可就凭他交代的只言片语,也足以激怒这位阴晴不定的帝王,他慢慢拔出刮骨刀。
李彻感受着疼痛一点点蔓延,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敢动弹分毫,只要一动,他的耳朵就要掉在这桌子上,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