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这些年来,有时候裴青看着纪绡,会恍惚地想,这到底是不是另一个自己,还是说前尘往事不过是一场幻梦。
他其实真的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暗卫罢了。
但这样的想法大都一闪而过。
因为他有一个将思绪从这种混乱中拖拽出来的锚点。
那是他自己残缺了一块的灵魂。
一个从小被荣养长大的尊贵皇子,陡然从云端落下后,要如何在人心叵测的深宫中活下来?
他行三,头上只有一个心智宛若幼童的哥哥还在世。
若无意外,这天命合该落在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想让他死,他要活下来,就要沾血。
在漫长孤寂无光的时间里,那个他心甘情愿让其占用了外祖父为他留下的表字,称自己为“纪晏”的人慢慢出现在他的身边。
纪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裴青好像已经忘记了,但他曾经很开心,因为终于有人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永远不用担心猜忌与背叛,永远可以袒露内心所有的卑劣与渴望。
哪怕是共用一具身体,哪怕纪晏这抹意识孱弱到时而清醒,时而沉睡,他也甘之如饴,几乎要释怀命运施加在他身上的磋磨。
可是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得到上天垂怜?
纪晏恨他。
裴青记得很清楚,当年他平定了漠北异族的大举进犯,用计离间了王帐之下左右王的势力,令其部族分崩离析。
捷报传入他王府的那一夜,纪晏也清醒了过来,他一如既往地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纪晏,却没能听到对方同样欣喜的回应。
书房外依稀还传来了亲卫们克制不住喜悦的私语,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是晋朝万民之幸,而能创造出这一切的人势必得到万民敬仰与祈护。
可他的心中却充斥着淡淡的不安。
长久的沉默后,刺向他的是纪晏充斥着仇恨的话语。
“战功是你的,王位是你的,将来皇位也是你的,我有什么呢?”一模一样的声线,一如既往不同的柔和尾调,仿佛只是在轻声询问着最家常的话题。
他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为什么只能短暂地清醒吗?”纪晏有些嘲讽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是的,裴青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去求见了护国寺那群神神叨叨的和尚,由于无法暴露太多细节,最终也只得到对方了语焉不详的解释。
“你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吧。”纪晏的语气平淡下来,却带着隐约的恶意。
裴青回想旧事,发现自己如同隔着镜花水月去旁观一场闹剧,他曾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得到了救赎,便不再执着于过往。
可那时,他突然想要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所有的罪孽,都是我在承受。”纪晏轻轻笑了几声,“一将功成万骨枯。那和尚说的没错,我们这样的人,本就该苦海沉浮。为什么偏偏你却从未察觉呢……哥哥?”
“如今我累了,不想再同你苦中作乐,往后不要再找我。”
……
裴青恍然从梦中惊醒,心口传来抽痛。这才察觉自己正靠在纪绡的肩头,浅浅睡了一觉。
他偏过头去看,发现纪绡也靠在软榻上睡了过去。
睡梦中的面容精致柔和,这些时日的操劳也只是在其眼下留下了淡青,整个人的气息依旧平和安宁。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扰人,纪绡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整个人下意识地寻找着更舒服的依靠,挪到了裴青怀中。
梦中的情绪犹存,裴青下意识地想:若是纪晏还在,怕是嘴上会对纪绡颇为看不上,心中却羡慕的不行。
当年中毒后,两道莫名的声音问他要不要留下,裴青突然意识到,如果他不回去的话,是不是纪晏也能实现他自己的愿望了。
在完整的身体里苏醒,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不再受任何人的桎梏。
裴青一直想同纪晏说句对不起,前世那夜他对纪晏说的话很是恼火,满腔的喜悦化为乌有。
可两人僵持几日后,裴青本想服软,告诉纪晏若是他愿意,未尝不能将这身体交由他主导,亦或是天下之大,寻些能人异士另觅他法,无需他一人承担所有。
可几日后一场刺杀,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病愈之后,纪晏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终究成了遗憾。
天意垂怜,这一世他早早遇到了纪绡,一切都还有来得及挽回的余地。他精心呵护着纪绡,不会再经历那些不堪,自然也不会有纪晏的出现。
如纪晏所愿,宁愿从未出现过。
这样的纪绡,也是前世自己和纪晏最羡慕的人,最想成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