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善有些不忍直视,默默扭过头低声回道:“嗯。”
自此,牢房中便只剩一片死寂。
府衙后院,被临时腾出来的一间书房内,纪绡正翻看着被呈上来的供词,书吏将狱卒递来的供词又誊抄在了一张细白光滑的纸上,字迹清晰端正。
“……欲使佃农无法交满地租,可延缓还田年限……去年端午汛后勾结矿石商行,行贿至东宁、滦溪、汾泸、益青各县水监承司领事等人……为遮实情,炸毁安泉县堰口三处,掩为水势之灾……”
黑白分明的字里行间,处处透着贪婪二字。
本就是为富一方的豪族,却仍要从贫民百姓口中夺食。为此不惜犯下如此惊骇的罪行,祸及万家,上欺下瞒,简直让纪绡难以理解。
是不是哪天财物贪无可贪之时,就会转而贪权呢?
纪绡抬头环视了一圈房中众人,心道怕是已经润物细无声了。
看完了供词,张容昌愤慨万分:“殿下,此等刁民竟犯下如此滔天祸事,抄家灭族也不为过!臣等治理一方,却未能及时发现亦是有罪,还请殿下允臣等戴罪之身料理此事,待灾情舒缓,再由朝中发落。”
他倒是当狠则狠,若真要论起来地方官失察可是大罪。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才穿上的官服,明日就能扒掉。
但说到底,官服扒了还能再穿上,人头落地就无丝毫转圜余地了。
“诸位当真认为仅凭康鸿才一介商贾,就有胆子犯下这种大案吗?”纪绡心中冷然,询问的目光移到谁身上,都只能看低下的头。
他有些想发笑,当真是墙倒众人推,这供词里面可不止上下行贿毁堤淹田一事,还并着不少欺男霸女贪墨侵权的案子。如此将所有坏账烂事全堆到一人头上,就足以再度掩住这地方官场上下的暗流。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张容昌张府台在一旁低声劝谏的稀泥烂话是官场中最好的处理方式。人也抓了,案子也供了,就此结案各方都好交代。
抄了一族豪强,漏出来的产业自有人接手,下面的人吃饱了,上面的人只会吃到更多。
金银财物尽归国库,缓了灾情的粮缺,补了堆积的亏空。
他在朝中有了功绩,又对地方的人留了善缘,将来万事可谋。
如此万事大吉,只能说赵康那个老狐狸摸透了他这些年露出的心思,这位身上流着楚家英雄豪气血脉的皇子殿下,怎么可能就此收手。
纪绡平静地将再度传回手中的供词放在案上,下达了命令:“准备开堰泄洪吧。”
消息连夜传了出去。
次日,安泉县的堰口附近,聚集着不少百姓,他们的穿着普遍整洁得体,面上却透着一股愤慨的神色,将堤岸周围紧紧围了起来。
府衙中任事的出身安泉县的官吏们见此场面,甚至认出了不少熟人,纷纷将头低下或是扭到一侧,不敢与乡亲对视。
百姓组成的人墙挡住了官兵的去路,待有人将此事回禀上来时,负责执行泄洪事宜的官吏也面露难色,将目光投到几位大人身上。
张容昌亦是迟疑道:“殿下,不然还是缓缓吧,下官再找当地族老们安抚一下民心,以免民情激愤惹出祸事。”
纪绡一路过来自然看出来安泉县和其余县的区别,闻言怒斥:“开堰泄洪势在必行,若是官官相护包藏私心,别怪本皇子行先斩后奏之权。”
张容昌便瞬间酝酿情绪调转话头,对那些跪地请求的百姓晓之以理:“诸位乡亲,此乃舍小家顾大局的义举,此事罢了,除了必有的补偿,本官也会向朝廷为安泉县百姓请功。”
他深深俯下身去,情真意切:“诸位都是安泉县各宗族的话事人,还请助我九江府万千百姓渡过此关。”
一府主官恳切请求,语气尤带几分哽咽。
一触即发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一名老翁颤抖着手将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狠砸三下:“我安泉县诸家都是仰仗官府照应、同乡看顾才有今日的局面,如今正是向天家报恩之时。”
“去开堰!”
显然这是一位在当地颇有威望的族老,话音落下,几名精壮小伙甚至没等官差动手,便走上堰口附近,扳动着机要关卡,将堰口缓缓打开。
只是一瞬间,积攒了多日憋屈怒气的江水就顺着这一线缝隙,将堰口狠狠撞开,愤怒嘶吼着奔腾而下。
若是从高处看下去,安泉县的谷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浑浊的江水吞噬着,砖石建筑在水中变成座座孤岛。
早早被连夜疏散的人群带着重要的细软家产在地势高些的地方聚成数团,黑沉沉的身影如同山谷间连着地脉生长而出的菌落。
裴青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群情激奋,只觉得心底泛起一股黏腻不适的感觉。
江水奔腾带来的阴冷潮湿空气四溢,逐渐附着在人群身上,将硬挺的衣物侵蚀得绵软起来。他下意识伸手从属下手中接过一件宽大的披风,将其笼罩在纪绡身上,从上到下,严严实实,与空中涌动的暗流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