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穆站在景定城头往下看,周围是站岗的图国兵。
盛军围城第七日,护城河外搭的病区棚子和帐篷越来越多。周围二十几个村的疫病患者都送了过来,大夫每日为患者诊治,轮班的兵士也进进出出地帮忙。
头两日许多人排队的那边棚子倒是冷清了,只还有一些零零星星找过来的人被安排过去。盛军只拦着外头来的人不能进病区,他们自己却是完全不在意,瞧着的确是不怕染病的样子。
每日都会有各村的人来给村里病患送粮送柴,也站在病区外看看人,隔着老远朝里面照顾的人问问情况怎么样。有一些人情况好转的,也有一些人看着像要熬不过去了。有人走时笑,有人走时哭。
但不管怎么说,村里的人不用再担心染疫,病人在这里有药吃也总好过在家干熬着。
盛军那个姓燕的将军,时不时就会过来用那个能扩音的奇怪东西喊一声。说又有哪个县开了城门迎盛军进城,盛军已经给全县人做好预防治疗,都不用再怕疫病。
到今日,衡州七县只有景定还在坚守。
陈学穆对此并不意外。景定虽是大城、坚城,但其他六个县城全是小城,连城墙都是泥墙,又没有驻军。盛军哪怕去攻打,一日就能破城。既然现在盛军打着治疫的旗号,那些知县会开门献城很正常。
但陈学穆不太相信那个什么“预防治疗”能这么快。他在城头上虽然看不清,可也能看出不是喝碗药这么简单。那些县虽比不得六十多万人的景定,全县人口也有个二三十万,光是组织人排队就十足地麻烦。
只是,他不信,却拦住不别人信。
尤其是日夜轮换站岗的城头守军。他们看着那么多盛国人随意和疫病患者接触,这么些日子还没见一个盛国人染上疫,心思难免一日比一日浮动。军营里也有人病的,现在谁不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
城中百姓更是议论纷纷。守军里不乏有家人在城中,或是城中有亲戚好友,盛军在城门外治疫的具体消息就渐渐传了出去。城中已有好些人向陈学穆试探过,甚至不少胡商还去贿赂皇甫铁开城门。
皇甫铁的态度却非常强硬。开门献城,别人都能换到盛国去当官,唯独他顶着“皇甫”这个姓,去了盛国只能被羞辱。更别说他父母妻儿全在国都,他这边降了,后方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过,就陈学穆所知,这三四日晚上已经有守军悄悄开城门了,放一些亲朋送病患出去治病。却没想到没病的那些做过预防治疗之后,又被盛军送回了城里——没多的粮,只收病人,不养没病的。
如此,城外的消息在城里越传越广,城里更是人心浮动。
陈学穆安排暗中观察的人将这些报给他,他却叮嘱人闭紧嘴巴,不可传到皇甫铁耳朵里去。甚至他都想送家人出去做预防治疗,只是他家人担心被盛军察觉,扣作人质影响到他,才最终作罢。
陈学穆很快下了城墙,骑马回府衙。他事忙,每日只能抽空过来看上一会儿。
寒风刮得脸疼,也送来让人恶心的焦味。
陈学穆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到城里不同的方向升起三股黑烟。是烧遗体的地方,先前只有一处,如今增加到三处。但他已经麻木了,脑中先思量的都是“这样下去不知城里存的柴火够不够用”。
好一会儿,陈学穆察觉自己想的竟然是这个,不禁重重叹口气。
这日晚,陈学穆睡下之时觉得两边额角突突地疼。他忍不住想——不会真染上疫了吧,要不明日叫个大夫来看看,就不知还能不能唤得动人。
只是,睡到半夜,他却被仆从摇醒。
仆从满脸惊恐:“少尹,府衙被围了!”
陈学穆还在揉额角,都没反应过来,只顺着问:“谁围的,当班衙役呢?”
仆从:“就是衙役们带的头!”
陈学穆终于醒过神,当即揭被下床,仆从连忙给他披衣。
衣扣刚扣好,两人就听见外头一阵零乱又密集的脚步声。
陈学穆推开门,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冲进院子。
打头的是衙役,后头跟着文吏,还有各行各业的百姓,乌泱泱一群人。
陈学穆心惊肉跳,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平静模样:“深夜不睡,闯府衙有什么事?”
带头的衙役班头上前抱拳:“陈少尹,城中闹疫病,上头大官都跑了,只你留下主持大局,我们对你都十分敬佩。但现在外头盛军有办法治疫,大家伙也不想一直困在城里等死。”
陈学穆紧皱着眉头:“你们想开城门?”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劝他。
“陈少尹,开城门吧!既然图国不管我们,那我们就投了盛国!”
“陈少尹,我爹娘今日发病了!我听说刚发病就医治还有希望,求你开门吧!”
“陈少尹,我一双儿女才六岁,求你救救他们!”
“陈少尹,我家已经死了五个人,只剩我和我妹,再死下去就要绝户了!”
“陈少尹,你一家老小也在城中,你总得想想他们啊!”
明明一片嘈杂,陈学穆却仿佛奇异地能听得清每一句话。而那一句句话,又像一根根尖锐的针,直扎进他心里。
班头高举起手让众人安静,再对陈学穆说:“陈少尹,你是好官。但今晚我们必要开门,若你不想降盛,我和兄弟们会护你一家从北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