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厅堂,黑洞洞的人头,嘶哑的鼓瑟,恍如一场幼童的梦境,荒谬而诡异。
“记不太清了,那时候很小很小,我只记得当时旁边有人在哭,乱哄哄的,我跟着爹娘跪下来说了一句什麽什麽大人,求您,又磕了三下头。”
“後来呢?”春喜来了兴趣,又追问,应五郎却摇了摇头。
兴许那时候是睡着了,又或许是梦醒了也说不定,如今再想起那场景,他竟开始没来由的心慌和害怕,好像有什麽可怖的东西在脑海中逐渐苏醒。
“不提这个了,”应五郎转移了话头,擡手轻轻摸了摸泛着金光的龟壳,“你呢?你要许什麽愿?”
被这麽一问,春喜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的愿望和爹爹一样,希望君明臣贤民生乐,风调雨顺太平长。”
少女将手里的小乌龟轻轻放回潭水中,然後跪地,合手闭目,喃喃低语。
薄云忽而散开,阳光自树影间倾泻,洒在春喜的发上,腰上,这一瞬间,她周身被镀上光辉,犹如临幸凡间的神女,叫应五郎一时看呆了眼。
朦胧记忆中的那尊雕像,在脑海中突然有了具象的面貌,那是春喜的脸。
应五郎不由得学着她的姿势一起沉默着双手合十,刚才她说的那些话,好像很深奥,听不懂,但如果两个人一起许愿的话,小金龟一定能听得更清楚吧。
希望它是一只聪明的小龟,能将自己和小春的愿望传达到天上的神明那里。
等到春喜一双杏眼睁开,他才敢开口打破这份肃穆。
“你刚才说的什麽快乐,风啊雨的,啥意思?”
“就是希望每个人都过得好的意思。”
应五郎恍然大悟,心里却想小春好厉害,他只顾着希望自己能吃饱穿暖,而小春却是在为所有人许愿。
“那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应五郎这句话发自真心,春喜又接着问了一个令他犯难的问题。
“五郎,你说,人要怎样活着,才真的算得上好?”
怎样才算好?应五郎觉得如自己一般失了双亲,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模样,应该算不得好。
像小春和她爹爹这样,有一门手艺,吃得上饭,屋里干净,整洁,夜里舍得点一盏灯照得亮堂堂,才是好日子。
他如实说,春喜却垂下眼睛。
“可是,本不该这样,我不懂。应叔叔那麽勇敢,救了村里的大家,村里的每个人都受其恩惠,现在留你一个了,大家却都对你避之不及!”
应五郎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
“爹厉害,所以大家佩服他,会听他的话。我现在是个没用的人,每家都是按人头的一口饭,给我了,他们就没了,山里都是这样的,除了自己家的小孩,没有用的人都要扔掉。”
春喜被他的回答震惊,反驳道:“可是人本来就不该分有用和没用,每个人都该活着,受人恩惠就该回报,在这种世道才更要彼此依靠啊!”
“放心吧,遇到天灾之类的,大家还是会一起出份力的,但不能出力的人,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是无用之物,要回归山林。”
“回归。。。。。。山林。。。。。。”
“嗯,我隔壁本来还有个比我大两岁的牛二哥,去年被山石砸断了腿,如果能救回来,就算跛脚也是好的,可惜。。。。。。”应五郎的语气平静,说着他认为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条腿废了,牛二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确定再也站不起来後,让他两个弟弟背到山上来了。”
背到山上,就是字面的意思,将无用之人扔到山林里自生自灭,给家里省一口粮食。
这也是为什麽春喜这半年来极少见到老年人,就算有,也是年纪不算很大,依旧从事生産劳动的。
到了一定年纪,身体开始衰弱,出现病痛的老人,都会被这样无情的“处理”。
【回归山林】
春喜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擡眼望去,整座山都是一座坟墓,游荡着数以千计的无助魂魄。
更令她害怕的是这一些在五郎的眼睛里是这麽理所当然,没有任何错误。
“这不对,不对。”她只剩这一句话,难过的将头低下去,却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天真的山野少年解释,什麽叫“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什麽叫“老有所终,壮有所用”,这些道理无法在未开化的蛮荒山野里发挥任何作用。
应五郎狠狠拍了下腿。
“原来是不对的啊,那我知道了!”
少年站起来抖了抖酸麻的腿,“你和何叔懂得多,还愿意教我,虽然我笨学不会,但我知道这些肯定都是有用的东西,你说这不对,那我就听你的。”
对上少女惊讶的眼睛,应五郎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