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一片冷凝。
“你查清楚了吗?”
侍卫斩钉截铁地回复:“属下家中世代在军械司任事,对这种痕迹再熟悉不过,确是火药留下的。”
“胡大人啊。”裴青摇了摇头看向他,面上满是惋惜:“你看看,怎么人家就知道直接炸堰口,你们还要费力气修道堤坝呢?”
胡伯安一把抓住裴青的小臂,用力恳求:“大人,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请大人为下官留条生路吧。”
他只是知道每次整修堤坝的时候,司里都会偷工减料吞下不少银子。虽然他为人向来小心谨慎,但同堂为官,哪里就能清清白白独善其身,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不过也就一年百来两的进项。
可听着两人的谈话,浸淫官场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事要通天。
安泉县好端端的,怎么就把自己的堰口也给炸了?
……
褚平被领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屋里,在空无一物的桌旁坐了许久,也没人来见他。
这种屋子是往常用来放些杂物的,如今东西被清了出去,却还是狭小逼仄。寂静到可怕的空气让他感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越来越多不安的想法翻腾起来。
这提刑司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为了司内的贪墨之事,大不了托族中打点一番,将这官身放一放,回家做个富贵闲人,过个三五年,再另寻门路。
可若是不是为了此事,如今这副阵仗就只能是……
思及此,他心中惊悚。
就在此时,裴青打开门进到屋内,满脸令人不寒而栗的打量神色。
他开门见山:“褚大人,我们先来聊聊王家的事情吧。”
听到“王家”二字,褚平骤然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鱼,徒劳地张了张嘴,无力从椅上瘫软在地。
“你不想说,下官来说。”
“朝中去岁拨了一百八十万两,给九江府境内的各县用于整修江道、修补水利。东宁县内水系最多,九江府衙便拨了八十万两给东宁水监承司。”
“你们用了三十万两去修堤坝。这三十万两里面,分给役夫了多少姑且不提,足足十五万两都用来买王家商行那号称‘坚如金石’的良材。”
如今那块“良材”正被裴青捏在指尖,几乎没用多少力,就碎成了粉末。
褚平只觉得自己前半生的风光无限,后半生的安逸富贵,如同那块小小的碎石顷刻间灰飞烟灭。
贪墨也罢,偷工减料也罢,可如今恰巧发了洪,又被人查了出来。那这顶勾结商贾欺瞒朝廷的帽子就得坐实了。
他不死,就是上面的人死,上面的人没了,他褚家岂能残喘。
想到项上人头怕是难保,褚平恍惚之间抖若筛糠。
鼻尖传来一股莫名的气味,裴青将头别过去一些,眼中嫌恶,话锋却一转:“不过想来也是那商贾狗胆包天,竟敢以次充好欺瞒官府。”
陡然窥见一丝生机,褚平从地上爬了起来,赶忙点头:“对对对,都是那等刁民的错,下官只是识人不清啊。”
“既如此。”裴青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问:“这王家是否应当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褚平大喜,僵掉的脑袋也转动起来。如此,便可将所有会攀扯到他的口子都给堵上,虽不知这位大人为何突发“慈悲善心”,但他仍忙不迭地连连赞同:“大人说的极是。”
表情之恳切愤慨,如同推翻了什么陈年冤案。
可裴青语气中透着几分为难:“不过本官却也不好直接做这种事,毕竟是地方百姓,即便有天大的错,也要父母官亲自定论。”
“有,有办法!我这就去派人通信给县令。”
褚平几乎要跳起马上冲出房门,语无伦次起来:“东宁县令是我妻弟的叔父,只要大人愿意高抬贵手,我褚家必定铭记大人深恩。”
不出一个时辰,东宁县县衙就发了一封正义盎然斩钉截铁的公文,不顾天色已晚,当即派了官差直接去到王家。
王家大宅宽敞富贵的庭院内,鸡鸣狗叫和凄厉的哀鸣声响了一个时辰,直到夜色浓郁,大宅之中已然一片死寂。
商行产业遍布九江府的王氏,从这世间抹去痕迹也不过只需要一个时辰。
宅院的大门外,领头的官差时不时将探寻的目光望向大宅不远处那辆高大的马车,却被骑着马围在马车周围的人挡住了视线。
那京中来的提刑司使就在马车里冷眼旁观这场惨剧,却并不下出面亲自督查。
他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绕,但却记得临行前县令冰冷毒辣的话:“务必不留活口。”
官差还是将目光收了回来,不管他人如何,他自己的差事总是得办好,一家老小都还指着自己养活。又吩咐左右,严加搜查,鸡犬不留。
裴青此刻却从王家大宅的一处隐僻角落翻身而出,不紧不慢地绕到稍远些的地方,将手中被喂了药陷入沉睡的婴孩儿随手扔给属下。
王家宅院中逐渐燃起熊熊大火,火油的味道刺鼻辣目,火焰却只是在夜幕下静默燃烧舒展,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他毫无波澜的脸上一双眸子中跃动着火舌。
手中薄薄的纸册不足二两重,担着的人命又何止王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