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在那一瞬间,一直和善的伊比斯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根本没把眼前的对话者当做对等存在,只是在看着一坨肉团的冰冷目光。并不是什么傲慢,而是连蔑视都没有的,毫无感情的机械姿态。
妮芙丝心中突然产生了明悟:倘若约定日期到达的时候自己拒绝了作为性奴的契约,那就是他会用来“不择任何手段”让自己屈服的姿态。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所谓的恐怖手段,或许会超乎自己的想象。
“走吧。”没注意——或是说,根本不在意妮芙丝露出深思模样的伊比斯仿佛刚刚的面孔是错觉一般轻松平淡地说道,“苏诺往宅邸的方向跑了,我们快点跟上去吧。”
********************
两人没有追上苏诺,只是跟随背影尾随着她回了宅邸。这里面既有女孩更熟悉地形的原因,也是伊比斯根本没有在认真追逐。妮芙丝全程都沉默着,默默跟在俘虏了她的主人身后。
一旦安全到家,苏诺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去。后脚踏入宅邸的伊比斯也没有敲门打扰这姑娘的想法——他弄不清楚苏诺的态度,与其现在上门发生冲突,不如等明天看看她的反应再行动。据说连亲姐姐都没有进过她的房间,为了维持好感,自己也不应该打破规矩。再说,就算要做些什么,也得选择地僻人稀的处所,而不是在宅邸里就贸然行事。
回到客房,躺在床上,放好木板包裹的妮芙丝也乖乖地盘好尾巴,坐在了她自己的铺盖上。
“你忙活了一天,到头来还是什么头绪也没有喽?”
“……也不能这么说。”妮芙丝平复心情,努力重新适应平常的对话节奏,“我还是记录了许多或许有用信息。比如,将案件发生的场所进行比对,或许能找出凶手的出没规律;还有死者的特征,都是四十到近百岁的年轻精灵妇女,虽然死前都未被性侵的事实排除了常规的作案动机,死者的身份甚至家庭背景也许能帮助对凶手进行侧写;割头凶器能够确定是有着一定重量与刃缘的器具,可以对农具进行排查搜索……还有许多传言,像是领主家的二小姐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
“你说这些话,自己信么?”
“……”
说实话,这些都是看似有用而希望渺茫的线索。少女并不是什么职业的查案者,也没有足够她进行搜查的技术资源,交谈中那些家属们对于两个女孩能把杀人魔找出来这件事也是充满怀疑而缺乏兴致,只当这是三小姐苏诺的突然任性,那么毫无声望与地位的自己要发动镇民帮忙也是根本不可行的选项了。
要在短短几日内把潜伏了数月的杀人魔找出来,只靠这些循规蹈矩的探查手段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是,这是我仅有的能做到的事情了。要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想出奇招针对一直身在暗处的杀人魔,我没有那种本事。”妮芙丝瞥了神情闲适的伊比斯一眼,“还是说,你有什么绝妙的想法了?”
“这个嘛……你对精灵的诸神们了解多少?比如卡拉古尼斯之类的?”
话题怎么转到神明身上去了?难道这案件还牵扯到了什么神明不成?即使心里疑惑,妮芙丝还是坦诚地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精灵们都信仰着被称为『母树弗拉希纳斯』的共同神明,以及被称为亚神的介于母树与普通精灵的存在。至于具体到某位精灵亚神的情报,我就没有刻意搜集过。”
“等于说你是什么都不懂。”伊比斯耸了耸肩,“亚神之间相处或敌对的禁忌事项,获取信仰的常见手段,以及除了崇敬母树之外的其他潜在规则……和你从头开始解释这些东西太麻烦了,以后再找机会慢慢说。好了,睡觉。”
勾起了话题又突然任性地掐断,这家伙是想用好奇心杀人吗?气呼呼的妮芙丝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埋怨地怒瞪了心安理得地躺平睡觉的伊比斯,随后也无奈地卧进了被窝。
事实上,和准备养精蓄锐而很快忘记不快睡着了的龙女不同,躺下的伊比斯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发散思考起来。
卡拉古尼斯……在今日的四处走访中,他数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作为被居民们所认定能够带来丰收的存在,这种确信本身就是信仰的一部分。常识欠缺的妮芙丝没有任何反应,但几乎是第一时间,游走于精灵上层的人类青年便察觉到了异常——无论是司职耕种与农业的亚神,或是司职秋季与丰收的亚神,都不曾拥有那么古怪的别名。
这背后所隐含的深意,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往最简单的角度去想,各地的偏僻精灵聚落偶尔会有遗留下来的古怪信仰,某个消息闭塞的山区小村还在颂唱着某个早已陨落的历史中的败者名号的情况并不罕见。那些争夺信仰的亚神们或许会遗忘掉这处小镇,导致这数千名不知从哪里移居而来的农民们未被纠正地对着错误的神明拜服祈祷。
这么思考只有一处破绽——这里名义上是英卡纳家族的附庸。要么是老姐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异常,命令自己取走的“药方”是与这无关的东西;要么,这也在她的计算之中,甚至推翻最开始的想法,居民们错误的信仰也是老姐计划的一部分……顺着这条线想下去,所谓的“药方”记载的符号也许能揭露这背后的秘密。
一股没来由的奇妙想法突然出现在伊比斯脑海中。
或许……这个古怪的白发少女能够用她奇妙的知识解开被加密的“药方”,只要把这张羊皮纸给她看,自己就能了解这些陌生符号后的秘密——青年很快就对着荒谬的奇思妙想嗤之以鼻。先不说妮芙丝根本连精灵语的文字都看不懂,既然老姐没告诉自己如何阅读“药方”上的密文,试图瞎猜就不会是个好选择。大不了,自己回去以后可以直接询问她嘛。
对,就是这样,不要对不该知道的事情生出好奇,这是生存的法则。
记忆中闪过的熟悉身影,让默然思索的伊比斯呼吸为之一滞。
对于瓦妮莎这个几乎是塑造了现在的伊比斯的一切的女人,青年实在无法生出任何违逆之心。两人的关系不仅仅是义姐弟,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就是被这个女人所打造出的兵器,为她清扫无法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污物。
杀人。他还记得第一个被自己杀死的,是个即使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残疾的流浪民。没有任何仇怨与憎恨,驱使少年挥刀的,只是被义姐禁止进食而生出的为了完成任务获得食物的强盛欲望而已。明明那个绝望而麻木的流浪汉惨死的样子仍在记忆之中极为鲜明,最初那反胃的恶心感却早已随着后来一次次的谋杀任务而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以及,不仅仅是杀人,许多身为家族长女的瓦妮莎所不方便去做的事情都是自己的职责。所谓英卡纳家族的义子并非是什么能够带来安宁和舒适的头衔,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也只能像烂泥里的泥鳅一样被扔在市井熔炉里摸爬滚打。
这样的回忆是否灰暗而残酷呢?伊比斯无法对此作出任何评判。那不是什么试炼或考验,而是,作为被授予了贵族姓氏的卑贱人类所生存的意义,倘若对此产生了丝毫的不满或怀疑,就是对自身存在的否定——他不是在对自己被英卡纳家族收养长大而感恩,只是一旦假设失去了姓氏的自己会怎么样,显而易见的结局无疑令人沮丧。
他绝大部分的阴谋技巧都是由瓦妮莎教授的,任何背叛都是自寻死路——再说,为什么要违背老姐的意志呢?成为凶器也有凶器的好处,起码不用像老姐一样陷入政治争斗的漩涡里整天折腾阴谋诡计,只要专注怎么完成她交付的任务就好。
打消了所有不该出现的念头,静静躺着的伊比斯把思考重新转到那个叫做卡拉古尼斯的存在上来。
不管真相如何,认真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后,他还是下定决心针对这个名号稍作探查。毕竟这一次是在自己家族的势力范围内活动,有什么疑问大可以直接去询问克劳迪娅——她可没有胆子对自己隐瞒。身为当地领主,没有人会比她知道的信息要更多了。
想通以后,伊比斯眯起眼睛,准备入睡结束今天的劳累。他向着睡在地上的少女投去视线例常确认她的状态,却发现有些不对劲——看似只是在熟睡,但妮芙丝的睡姿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平时的妮芙丝像个蜷缩起来的婴儿,总是把自己盘成小小的一团,沉稳地吐出香甜的梦呓。但今日的她却僵硬地趴在那里,双手的位置也不自然地像要随时发力——要说半龙少女是在准备逃跑的话,那也太过无谋好笑了。她前日那次处心积虑时机巧妙的出逃都已宣告失败,在自己已经对此警戒的情况下用这样拙劣的掩饰准备再度逃跑,简直就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如果沉稳睿智的妮芙丝真的做出了如此鲁莽弱智的举动,那自己就要下调对她的评价了——伊比斯正这么想着呢,本来静止不动的少女就突然坐了起来。
“……”
怎么,你真要如法炮制再来一次吗?青年感到了智商正被侮辱。确实,反其道而行之是对付懒惰者的好计谋,但是她怎么敢认为自己会是那种提出了约定就丧失警惕的蠢人?
伊比斯从床上翻身站起,准备好好教训一番这个狂妄傲慢的少女,却立刻发现情况不对劲。即使知觉再怎么迟钝,听到起身的动静之后也该会有反应,但妮芙丝却像完全没有知觉一般,自顾自地踱步向房外走去。
这姑娘,魔怔了吗?感到郁闷的伊比斯上前两步,才发现女孩闭着双眼,一副正沉浸在美梦之中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在预谋出逃。
伊比斯无语地看着她迈着呆呆的步伐缓缓移动走进走廊,便伸出手重重地拍打了少女弹性十足的小屁股。
“呼诶?!”
骤然睁眼的妮芙丝露出了丝毫不似作伪的,如梦方醒的惊吓模样。如兔子般受惊小跳的少女茫然地环顾了一圈,才一脸迷茫地皱眉呢喃。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走廊上……”
“还装无辜呢,说,你是不是想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