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峰——”
一声拖长的诡异低语,仿佛从钟壳里传出,又像是从他脑后凭空响起。他猛地转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内,门框外风吹过竹帘的沙沙声格外刺耳。
他不敢再待下去,匆匆拉开门,打算冲出这座似梦似幻的四合院,看看外头究竟是什么光景。然而当他推开大门的那一刻,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门外不是胡同,不是街道,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雾。
白茫茫一片,雾中夹杂着淡淡的钟声,宛若从极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仿佛永无止境。
“这不可能……”
他喃喃着,却又不敢真的踏出门槛。他伸出手,一只脚跨了出去,那雾气立刻扑上来,像活物般缠绕着他的脚踝。寒意从脚底传来,一直渗进脊梁骨,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徐峰,你在干什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
他猛地转身,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翠花。她穿着一身花袄,手里仍然抱着那只死猫,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你不是……”他记得她在钟坏第三次那年神秘失踪,整整一个冬天都没露过面。邻里说她回了娘家,后来又说她改嫁了,没人再提她。
“不是死了?”林翠花替他补上了这句话,语气柔和得像是春天刚解冻的溪水,却带着一丝无法忽略的嘲讽。
“你还没死,我怎么会死呢?”
徐峰感到呼吸愈困难。他下意识后退,却被屋内的钟声一声高过一声压得头皮麻。林翠花却一步步向他靠近,声音轻飘飘地在夜色中回荡。
“你以为这钟是坏的,其实不是。它不是坏了,是你记错了时间。你一直,都活在别人为你设定的时间里。每一次你修钟,都是在试图挣脱,却只会越陷越深。”
她停在他面前,抬手缓缓抚摸着死猫僵硬的脑袋:“钟是个牢笼,徐峰。”
“你进来了,就别想着出去。”
徐峰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背脊贴上冰冷的钟壳。他想说话,却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勒住,只能出细微的呜咽。
“你还不明白?”林翠花俯身靠近,脸上那层粉底像要剥落的面具,“这一切,是从你第一次拆开钟表开始的。”
“你动了它,就触动了四合院真正的节律。你以为自己能修复,可你不过是个守夜人——注定困在这无休止的夜里,跟我们一起听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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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然伸手扣住徐峰的手腕,那手冰冷得像坟土。他下意识挣脱,却现自己的力气仿佛在一点点流失,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他身上剥离……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他艰难地问,声音几乎要被钟声湮没。
林翠花低低笑了,语气冷得如冰下水:“你做的,不是一次错,是一次次的选择。你一直以为你是要找出问题的人,其实你就是问题本身。”
“看看你身后吧,那钟表……已经不是钟了。”
徐峰回头,眼前景象让他瞳孔猛然放大。
钟面上,已不再是数字,而是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贾张氏、林翠花、贾东、李二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诡异的笑容,眼神空洞,像是时间的牺牲品。
他们的嘴唇动着,出同一个声音:
“欢迎回来,徐峰。”
他双腿软,跪坐在地,头顶钟摆滴答滴答,不断重复,不断回响。
他知道,他还没醒。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
徐峰拎着木盆,从屋里走出来,步子沉稳而不急不缓。他一米八出头的个子在这个年代并不多见,尤其在这个四合院里,更显得突兀。他穿着一件灰蓝色旧棉袄,左袖子上还补了两块布,洗得白的裤腿下面露出一双布鞋,鞋面干净,鞋底却已磨得极薄。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手掌上布满了细密的老茧,像是一把饱经风霜的锯子,静静地横在空中。
木盆里是他刚洗完的衣服,水还在滴,落在青石砖地面上,出一声声闷响。白衬衫、灰毛衣、蓝棉裤,还有一双用旧毛巾改成的袜子。他把盆轻轻放在院子中央的长条凳上,朝周围看了眼。老周家那边的窗子还是半掩着,隐隐有收音机里传来的唱段,嗡嗡地一遍遍重复着:“京城三月好春光,才子佳人谱华章……”他没在意,眼神越过晾衣绳,在那墙角的槐树上停了片刻。
那树是院里最老的一棵,据说是当年徐家的祖父亲手种下的,已有六十年光景。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才能环住,老皮皴裂如蜥蜴的背,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初春的芽还未吐出,但枝条早已悄悄鼓起了青褐色的小疙瘩,像是蓄势待的兵丁,只待春风一来,便要整齐列阵。
徐峰从树下绕过,走到晾衣绳边,那绳子是用旧尼龙绳拧成的,几处磨得快断了,他用铜丝仔细缠过,每隔一尺打了个结,仿佛那一根根结便是他这几十年光景里挨过的风霜。绳子两头钉在墙缝里,斜斜地拉过半个院子。他伸手试了试绳子的松紧,然后低头从盆里抓出第一件衣服,那是他平日里最常穿的白衬衫。
衬衫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虽洗得干净,却已难掩布料的疲态。他用两只手一角一角地抖开,每一下都像是在与布料对话,轻柔地拍去水滴,眼神专注。手臂一抬,衬衫飘然挂上绳子,他取出铁夹,一左一右夹紧,动作轻得如同呵护婴孩。他的眼神随那衬衫晃动而动,嘴角却不知何时扬起一丝极淡的笑。
阳光照在衣服上,透过湿润的布料,洒下一地模糊的光影。徐峰站在光影中,那双眼睛仿佛看穿了布料,穿越了院墙,看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是他从前的生活——那年他刚调来京城,在机械厂做车床师傅,刚烈的性子让他吃了不少苦,却也赢得了一份真正的尊重。厂里的丁工程师曾私下说,他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手艺比机器还准,眼睛比显微镜还毒。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低头,又拿起一件灰毛衣。毛衣是他自己织的,用了三个月的晚饭后时间,线是从一位离休干部家里买来的回收毛线,一边拆一边织,织得一针一线,规规整整。毛衣有些重,湿了后更重,他托在掌心,仿佛捧着一段沉甸甸的岁月。他记得织到最后一排时,是个风雪之夜,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他一边织一边听着外头风吹瓦的声音,心里却一点也不冷,只觉得日子虽苦,终究也能过下去。
他把毛衣挂上绳子时,动作慢了几拍,那种沉重仿佛也挂在了他的肩头。他咬了咬牙,脸上却依旧平静,只是额角的青筋微微跳了一下。
不远处,一只猫在墙头走过,是老宋家的“胖妞”,白底黑斑,眼神倨傲。它停在瓦脊上,俯身看了徐峰一眼,又舔了舔爪子,像个不屑的贵妇。徐峰看了它一眼,笑了笑,低声说:“今儿太阳好,你也出来晒晒吧?”胖妞抖了抖尾巴,懒洋洋地躺下,一副主人的模样。
他又转身从木盆里取出下一件衣服,那是一条蓝色棉裤,裤腿上有块刚缝上的补丁,颜色不太一致,但缝得极稳,针脚细密,看得出手下功夫。他将裤腿对齐,折出两道褶来,像军人整理被褥般严谨,接着挂上衣绳,左手拿夹,右手固定,那一套动作已然成了习惯,像早操般熟练而机械。
徐峰做这些事时,脑子里却并不空白。他在想中午要不要去菜市场一趟,听说今天有新鲜的豌豆上市,可以买些回来煮汤。他也想起了邻院的于婶,前几天在他家门口留了一包盐,说是“借放一下”,至今未取,不知是忘了还是另有心思。他对人一向警觉,不轻易亲近,却又不忍冷漠,因此凡事都点到即止,不多言,不深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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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稍稍大了些,晾衣绳上的衣物晃动起来,衬衫像一只在阳光里飞舞的纸鸢,毛衣像一面随风起伏的旗帜,棉裤则稳重如山,纹丝不动。徐峰站在它们中间,仿佛一个将军,率领着一支沉默的队伍,静静驻守在这个古老的四合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