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楼房都修建得高耸入云。
这绝非夸张的描述,站在天台之上,伸手当真就能摸到流淌的云气。
钟情拉着诛翠在顶楼的边缘坐下,双腿垂下轻轻晃荡,看着底下蚂蚁一样大小的人族来来往往。
机械义体在反重力车道上急速穿梭,连修士的眼睛也不能将他们的身形彻底捕捉,只能看见金属割开空气时留下一道道白色灼痕。每个人脸上都面无表情,彼此相遇也并不开口,电子眼瞳轻轻一扫,就能在彼此相连的意识网络上了解全部信息。
所有的社交都成为累赘之后,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那些机械的肢体,就和一旁那些机械的摩天大楼一样,藏着无数武器和燃料,再由一层金属包裹,无比坚硬、强大、迅疾,贪婪地拥有着一切,却唯独缺失了颜色。
明明是最繁华的市中心,却单调得如同几千年前的黑白照片。
阳光普照之下,一切沉默得宛如飞僵游尸,只有光线折射在金属和强化玻璃上,才会泛出彩色的炫光。
就像在这个时代,只有速度和忙碌才能做繁华的代名词。
钟情静静眺望着远处,等待旭日高升,将人间阳气蒸至最浓郁的那一刻。
在远处,巨大的厂房时刻不停地运转着。
街头巷尾,不时有苍老的身体即使全部机械化也不能再维持片刻。源动力彻底耗尽的那一刻,意识上载云端,而身体轰然倒下。
每到这时收尸机器人会适时出现,将这具废弃的身体送进黑色厂房,肢解、排列、重组,变得锃光瓦亮之后,分门别类重新摆上橱窗。
然后人们不断走进,再不断走出,像更换一件饰品那样更换自己的臂膀。
钟情就在这远处机器运转的嗡鸣声中,等来正午时分一道最耀眼的阳光。
他抬手放开掌心中的幽冥火。
黑白二色的火焰在空中悬停,在阳光的炙烤下快速旋转,直到颜色间的界限再也看不分明,直到最后黑白二色共同化作一团黏腻的金色,像是液态的阳光。
钟情随手取出一根毛笔,笔尖在那团液体上轻轻一碰,却因为张力没能蘸取到什么,反倒将它越推越远。
于是他伸手咬破食指指尖,将溢出的一滴鲜血递进那团阳光之中。
他眯起眼睛,看着满世界金属的单调色泽中突然涌入一丝血红,有一片刻觉得滑稽的好笑。
“这滴血,或许是楼下这么多人族之中唯一能显示生命迹象的存在。”
钟情轻笑。
“然而它其实来自于一只妖精。”
金色液体混了血红,终于变得不那么粘稠,能被笔尖蘸取。
钟情稍稍起身,调整了一下姿势。
为方便动作,他单膝跪在诛翠面前,一只手轻轻抬起面前人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提笔点在他额间。
那里剑纹已经浮现,只需要一笔一笔重新勾勒即可。
他专心致志地画着,笔尖落下轻柔缓慢,像在雕刻一件繁复珍奇的艺术品。
他那样用心,连周身掠过的一辆飞行器忽然停下也没意识到。
飞行器久久驻足,仿佛虚空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它强行摁住,直到身后与空气摩擦而出的白色航迹都渐渐消失,也不曾挪动分毫。
越来越多的飞行器在空中悬停,嗡鸣声渐渐消失,本就无人发声的世界变得更加静谧。
这异况也惊扰了地上匆促行人的注意。
他们抬头看去,电子眼瞳扫描到万丈高空之中的那个人时,机械义体陡然停滞,像忘了抹关节油一样,发出当啷金属碰撞的声响。
他们看见,在那个云气缥缈的高空之上,有人穿着旧时代的衣服,拿着旧时代的画笔,在真正的皮肤和血肉之上作画。
轻薄雪白的衬衫在阳光在照耀之下近乎透明,掩藏在其下的那具身体隐约透出轮廓,被镀上一圈金色的、柔和的光晕。
抬起的手臂和跪下的小腿处,衣物向上微微扯起,袖口和脚踝处露出一段莹润白皙的皮肤,肘弯与指尖处的骨头薄如蝶翼。
他几乎全身都是这样神圣的洁白,像是一尊理当高高在上受敬仰供奉的玉做神像,偏偏发色和瞳色却是迷离暧昧的琥珀灰色,在阳光之下泛出焦糖一样的色泽——
而那双眼睛,专注凝视着某个人时,也仿佛真的能变成甜腻拉丝的焦糖一般,将即将证道飞升的仙人也重新引诱回了人间。
在他对面,有人双腿盘坐规规矩矩,相比面前人更加古旧的青色道袍垂下,将身体每一处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明明是这般保守冷淡的姿态,偏生伸出手来握住面前人的腰侧。指骨微微用力,轻轻陷进一层轻薄衣衫下柔软的皮肤中,这样微不可见的掌控欲,却在电子眼瞳的注释下暴露得淋漓尽致。
那只手像是蕴藏着可怕的力量,下一刻就会将面前人揉进怀中,可仰头的姿势却又虔诚乖巧无比,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之中只有面前人的倒影,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彼此,故而不需要再去思考其他。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大楼脚下的、遥远天边的。
意识相连的网络上,全人族共享视觉。即使相隔万里的人们亦为这个从远方来的画面不自觉停下脚步、屏息凝神,尽管他们其中许多人经过改造后的机械气管根本不知道呼吸为何物。
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的机器人一个个垂眸陷入休眠,终日运作的工厂停下轰鸣,传送履带陡然停滞,或陈旧或崭新的机械义体不受控制地滚落,与金属地面撞击出无数闷响。
终于这异常引起虚空之中最高意志的注意,它亦为此失神,为那全然鲜活的骨头与血肉,为那单纯又矛盾的爱和克制。
霎时间所有荧屏与面板都在下意识松懈中被这画面占据,向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朝那里窥探而去。
良久,才缓慢地、狼狈的、不舍地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