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那日浴血奋战,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别人乱箭穿心,苦等援兵不来时。
大军就在五十里开外的山上遥遥相望。
她的旧部被人五花大绑,临刀架颈,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原本所向披靡的大军被人一点点歼灭吞噬。
兵戈绝望的厮杀声中,皇帝派来的暗兵轻轻在他耳边威胁,告诫他想活下去,就闭好嘴。
被压回京问罪时,他一遍遍细读强按到他身上的罪状,条条例例,只觉可笑。
识时不清,延误军机,难当大任。
桩桩件件,都是当今天子再贴切不过的描述。
用词这样精准,怕是自己也觉得亏心。
当年的事后,他并未告诉沉家余众,只是默不作声认下骂名。
当时时局混乱,被以各式各样的缘由降罪问罚之人数不胜数,世人看不清缘由,他们这些身在局中之人却明白得很。
对沉家,皇帝的心头大患已去,如今沉家尚可保全,但倘若此事昭于天下,沉家满门莽烈,又怎会善罢甘休,只怕又是灭顶之灾。
他救不回沉疆月,至少也要替她保住家人。
从那以后唾骂如雨,基本是同他形影不离,他于众人冷眼中独身行过,只是常常后悔。
那时不该听命回去调兵,而是该犟嘴留下。
同她一并战死沙场,总好过如今形销骨立,连想给她上柱香,也不知该朝哪边。
直到战事复起,眼看着前线节节败退,他索性自请镇守浔陵。
虽知沉家众人示他为仇敌,却也想最后出一份力。
但他的确低估了皇帝的狠心。
樊城大门在背后紧紧阖下的那一刻,守城将身后,皇帝露出的爪牙面色怡然。
他直直看着高墙上毫不掩饰的淡笑,恍然明白,旧事终究重蹈覆辙。
日渐式微的沉家,原来仍旧是皇帝那颗眼中钉肉中刺,难逃再次被亲手献祭的命运。
天道仁义,圣人虚言,何其可笑。
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为这样一个君主负隅顽抗,虽死不悔,他觉得恶心。
骂名百千,再多加这么一条,又有何妨。
只是无论他如何苦言相劝,沉家的众人也并不信他。
他预备好的后路,他们亦不屑于顾。
接连在他眼前毅然赴死时,实在太贴合他们骨子里只有一腔热血的莽撞。
烈日炎炎,血流成一条滚烫的河。
他站在那条河里,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寒锥刻骨。
五年前的他救不了沉疆月。
五年后的他,同样也救不了她的家人。
被人押到宫里前,他已是无悲无喜,甚至想到如果这个手握那么多故人鲜血的敌国之主出手相邀,他跟着反了又何妨。
但他不曾想过,沉疆月竟还活着。
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这里惘然被困了五年。
苍天不仁,将人翁中捉鼠一般,戏弄到如此地步。
五年前满怀抱负的两个人,五年后相见,也是同样的形容枯槁。
而他竟成了将沉家逼入末路的罪魁祸。
他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最终怔怔苦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拔出了看守人的剑,自刎而亡。
那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她面前卷韧断丝,覆水东流。
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可汗,神情却并不意外。
他一直很清楚南宋对她的背弃。
但这么多年,恶毒如他,都未曾同她提过其中腌臜。
她看着看着,忽然小声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有些不受控制地耸肩,终于放声,哈哈大笑。
她全然不顾旁人的视线,甚至捂着肚子翻来滚去,直到脱力瘫在地上,仍像疯子一样笑个不停。
家不复存。
国主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