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片被风吹进来的、沉重的阴影。她身上浓重的油烟味和廉价清酒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习惯性地去摸墙上的开关。
“别开灯!”祥子急促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爱音的动作顿住了。
银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才勉强看清房间里的轮廓。
她看到了矮桌上那个小小的、插着彩色蜡烛的蛋糕轮廓,看到了旁边模糊的小碟子和酒瓶。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僵立在门口,连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这时,祥子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跳动的火苗映亮了她紧张而专注的脸庞。她小心翼翼地将火柴凑近蛋糕上的蜡烛。
一根,两根,三根……几簇小小的、温暖的橘黄色火苗依次亮起,在黑暗中摇曳生姿,如同黑暗中绽放的、最微小的希望之花。
它们的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祥子那双在昏暗中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瞳,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祥子深吸一口气,看着黑暗中爱音模糊的轮廓,用她那还带着少女稚气的、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唱了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在狭小寂静的空间里回荡,简单,笨拙,甚至有些跑调,却像一把最温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捅开了爱音那层层包裹的、冰冷坚硬的外壳。
“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爱音……祝你生日快乐……”
最后一句唱完,祥子停了下来,金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黑暗中爱音模糊的轮廓,带着一丝羞涩和无比的期待“爱音…生日快乐!”
爱音依旧僵立在门口。
黑暗中,祥子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樱粉色的丝在门口灌入的微风中轻轻拂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几簇小小的烛火在无声地跳动,将祥子紧张而期待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祥子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某种坚固的东西在内部轰然崩塌的巨响。
爱音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她猛地向前踉跄一步,不是扑向蛋糕,而是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直直地、沉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榻榻米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祥子心头一紧。
“呜…呃……”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从爱音死死捂住嘴的指缝中泄出,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积压了半生的悲怆和难以置信的剧痛。
那不是单纯的哭泣,而是堤坝彻底崩溃后,所有被强行封冻的委屈、孤独、被遗弃的冰冷、以及对这微不足道却重逾千钧的温暖的恐惧,瞬间化作滚烫的熔岩,汹涌地冲垮了她所有防御。
她佝偻着背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藏进这黑暗的地板缝隙里。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浸湿了她的手掌,顺着指缝和手臂流淌,滴落在榻榻米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那不再是那个颓废中带着一丝冷硬外壳的爱音,而是一个被彻底剥开、露出最脆弱、最无助内核的女人。
一个被世界抛弃太久,早已忘记自己也需要被记住、被庆祝、被如此笨拙而纯粹地爱着的人。
“爱音!”祥子被这崩溃的景象吓坏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慌忙扑过去,跪坐在爱音身边,双手无措地想要触碰她,却又怕惊扰了这巨大的悲伤。
“你…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心疼和慌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爱音,这让她感到害怕,更感到一种尖锐的、想要抚平这伤痛的责任感。
祥子犹豫了一下,最终鼓起勇气,伸出那双因为洗碗而红肿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环住了爱音剧烈颤抖的肩膀。
她没有说话,只是笨拙地、一下一下地,像爱音在雷雨夜对她做过的那样,轻轻拍打着爱音的背脊。
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近乎母性的安抚意味。
“没事了…爱音…没事了…”祥子低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轻柔得像怕惊飞一只蝴蝶,“我在这里…祥子在这里…”她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爱音被泪水浸湿的鬓角,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能感觉到爱音身体的冰冷和颤抖,感觉到那汹涌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灼烫着她的皮肤。
祥子的安抚像投入汹涌漩涡中的一根浮木。
爱音崩溃的呜咽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身体依旧颤抖,却不再那么剧烈地抗拒。
她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反手死死抓住了祥子环在她身前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祥子的皮肉里,力道大得惊人。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祥子单薄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属于少女的、带着皂角清香的体温和存在感。
这一刻,祥子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失去双亲的可怜孩子。
她是她冰冷废墟里唯一的火种,是她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的支柱。
是女儿般需要她照顾的依赖,也是让她想要紧紧抓住、汲取温暖的慰藉。
两种投影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彻底交融、爆,让爱音无法分辨,也无力抗拒。
她只想沉溺在这短暂的、被紧紧拥抱的幻觉里。
“好了,爱音,许愿吧……”祥子感受到爱音的依赖,心中酸涩又柔软,小声地、带着祈求地提醒。
爱音在祥子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破碎的鼻音。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几簇在黑暗中摇曳的、象征着祥子心意的烛火。